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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故事|一位比利時武者的中華文化求索之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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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3-03 13:42 | 稿件來源:紫荊雜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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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冬日的一個早晨,來自萬里之外的比利時人江漢利先生專程到香港,向香港紮作業協會主席冒卓祺先生拜師,學習舞貔貅。一位香港紮作技藝傳承人,一位在比利時唐人街經營武館多年的中國功夫傳人,在社群集體的共同見證下,許下對傳承武學的承諾,更搭建起香港與比利時橫跨萬里的友誼之橋。正是這些極其細微但又非常重要的珍貴情誼,將人與人之間的距離拉近、定格、重塑。

儀典:拜師學藝

儀典舉行的那日沒出太陽,但天並不陰沉。我們驅車前往距離繁華市中心39公里的上水古洞煙寮區土地廟。沿途明澈寧靜的鄉村帶來一種似要呼之欲出但尚且無以名狀的隱秘的興奮。

我們按時抵達。儀典已準備就緒。冒卓祺師傅一身黑色中式衣衫,大步流星向我們走來,送上熱情的問候。江漢利一襲黑衣,身邊站著妻子和他的七個徒弟,他們身著紅色衣衫,上面黑金描邊字樣寫著“駱桂平”三字。周遭熙熙攘攘,嘉賓、講者、主持人、攝影師、各路朋友和見證人在巨大的花牌下走動著,等待儀典開始。

江漢利令人印象深刻,在人群中能夠輕易找到他。他臉上依稀可見白色鬍子,神情專注,目光清澈明亮。冒師傅走上前,與他確認事宜。今日儀典的兩位主角就位。

冒師傅帶領江漢利進行拜師儀式(孫藝寧 攝)

“儀式開始!江漢利先生和他的徒弟們,請跟隨冒師傅,拜敬天地。”主持人宣布。

下一秒鐘,奏樂響起。一時間,鑼聲、鼓聲、鑔聲,咿咿呀呀,叮叮咚咚,不絕於耳。為首那人將貔貅高高舉起,身上紅衣與貔貅全身融為一體,綠色腰帶和燈籠褲在耀动的紅中時隱時現,造就一片奪目的鮮豔。那一刻,貔貅即是他,他亦是貔貅。

只見那人托舉著貔貅頭部縱身一躍,位於貔貅尾部的武者緊隨其後,彎腰俯衝向前。忽然人群中有人大喝一聲,眾人便蜂擁跟隨舞動的貔貅,從開闊的廣場衝進一處窄小的門楣,其中擺放著的,正是土地神像以及客家舞貔貅和紮作技藝傳承人駱桂平的香位。

武者們控制著貔貅搖擺的方向,屈膝俯首,向神像和香位表達尊敬與恆心。這個過程被稱為“開光”,人們點燃事先準備好的符紙,奉上門類琳琅的供品,全神貫注誦念咒語……在時間的緩慢流逝中,浮動在每個人心頭的共念也悄然歷經著無形且難察的變化。

但變化真實發生了,開光儀式也趨近尾聲。為首的領者點燃金色的符紙,火與空氣接觸間燃明一片轉目瞬逝的華光,紛飛的塵灰在眾人的注視下落入香灰爐中。燃三炷香,敬香參拜,再將香棍插入爐中,禮成。由駱桂平先生之徒、香港紮作技藝傳承人冒卓祺師傅為其徒弟江漢利親手製作的貔貅便完成了天地靈力的洗禮。

圖為冒師傅為江漢利製作的紮作貔貅獸頭(楊晨 攝)

一群人又簇擁著湧向那開闊平地。大顆雨滴稀疏墜向地面。儀典進入了更為關鍵的階段。這一次,兩位主角正式登場。冒卓祺先生完成了身份的轉變。作為師父,他將引領自己的新徒們延續、光大中華武學中這一獨具特色的表演性內容:舞貔貅。冒卓祺在前稽首,祭拜逝去的師父;跟在他身後的是江漢利、妻子以及七個年輕人,他們是冒卓祺的新徒弟。師徒三代正以一種無形的方式交流著。一場關於開光的儀式,幕幕對於儀制的呈現,都由基於師徒關係的傳統訴說和連結,在集聚的群體中,被每一個共享歸屬感的個體所見證。這一場由人類與生俱來的親密紐帶所串連並催生的可觀的儀典,不僅有冒卓祺和江漢利兩位親歷者,也帶領全體觀禮人體驗了一種緊密的人類聯結的建立。這一場充斥感官、精神、心靈的始末,在現場每一位的注視下,凝化成一段新生的傳承,赤誠地表達著流淌於內裡的文化血脈與文化情感。

儀式的活態化不僅僅具有追溯社會起源與界定人類群體的意義,其所創造的精神世界與世俗世界的分界線最終仍畫在它誕生的起點:即世俗社會中具象的人類關係和人類情感。對於逝去的大師駱桂平及貔貅舞的尊重之情,現在都聚集在了新大師冒卓祺的身上。他既是他自己,是江漢利的師父,也是這一武學派別的新代表。

這種複合性在江漢利行叩拜禮時被最大程度地外化了出來。三拜九叩首是傳統文化中最恭敬的禮儀。此刻,它代表了一種虔誠嚴肅的承諾。新加入的各位弟子從現在起不僅屬於他們自己,而是開始承擔自己忠誠許諾的責任。

徒兒表現出如此堅定的決心,師父如果願意將門派傳承的重任交給他們,便要回應他們的誠意。接下來,儀式便發揮它的功能性作用。江漢利送上拜師帖、敬茶、遞送拜師利是;冒師傅向新香弟子送回徒帖與祝福信物、刺繡腰帶,並授七星旗。這一來一回,便完成了納徒儀式的全部內容。容納儀式行為的時空,連成完整獨立的界限,塑造了一個圓滿的閉環。

時空:結緣武學

人類社會的大多數儀式在時間上劃分為細小的單位,如日、月、年或某一階段;有時,事件的開始或使命感的建立也可構成儀式的開端。上午的儀式過後,江漢利先生坐在門楣下享用午餐。正午時分,天空放晴,微風浮動。

時間和空間是儀式活動的基本特徵,二者都標誌著儀式的特定目標和場景。這間位於上水古洞的土地廟,在今晨便被用作社會群體溝通和聯結的空間;這種聯結在此前密集的情感昭示中達至頂峰,現在為這位遠道而來的友人提供了一個暫時的棲身之所。

這並不是江漢利第一次參加拜師儀式了。但在這樣開放的室外空間同公眾一起經歷整個過程還是第一次。1971年,他第一次接觸到李小龍的功夫電影,電影中對力量的表達以及對攻守的詮釋讓他成為了中華武術的粉絲。起初,江漢利先生承襲李家功夫,這是廣東省梅州地區的一個武學派別,是客家文化的重要內容。李家拳講求以守為攻,這種辯證思想深深吸引著江漢利。漸漸地,他發現自己不僅對拳法感興趣,還對各種瑞獸舞蹈(舞龍、舞獅、舞麒麟、舞貔貅等)中拳腳的協調和與同伴之間的配合情有獨鍾。在他看來,這種武藝集力量、智慧和美學於一體,不斷驅使著自己進行更深的探索。於是,他找到第二位師父,除了向其學習拳法,也兼修“舞”藝。

江漢利最喜歡研究不同種類的瑞獸舞蹈以及它們之間的差別。用他的話說,雖然各個瑞獸都寓意吉祥和好運,但細微之處卻有大差別。比如廣東地區流行舞獅,而客家人則更偏愛麒麟。從動作的連貫性上來說,南獅必須要孔武有英氣,所以舞動時要確保獅鼻向前;舞貔貅則更需展現貔貅的活潑和生命力,因為它的動式設計借鑒了猴子的形態和動作。這些差異均可通過武者的步伐和瑞獸的造型表現出來。江漢利向我們分享,他最喜歡長龍騰躍時那種自由舒放、英武俠義的活力,生生不息,令人印象深刻。“我可以用我一生的時間去研究它!”他感歎道。

冒卓祺師傅贈送江漢利刺繡腰帶(孫藝寧 攝)

談及冒卓祺師傅和江漢利之間的緣分,一切都始於比利時文化名城安特衛普唐人街中的一間中國武館。江漢利先生是這間武館的創始人。隨著武藝漸增,他開始對舞貔貅產生濃厚興趣,於是在網上找到冒師傅,並向他訂購了三個紮作貔貅獸頭。接到訂單的冒師傅深感好奇,便詢問江漢利多次購買貔貅的用意。得知漢利來意,冒師傅把他介紹給了自己的師父駱桂平大師。彼時大師健在,雙方結成師徒之意亦濃,然而一場疫情使這對準師徒天人永隔。僅管如此,江漢利拜師心誠,決意拜冒卓祺師傅為師,一了多年夙願。冒師傅亦被其決心所感動,決定擔起祖師執意傳承舞貔貅技藝的大旗,收下這位外籍徒弟。

“我必須拜師,否則是學不到精髓的。”江漢利將拜師儀式視作對自己精神空間的構建。在他看來,遵循傳統是在為自己創造一塊理想的領地,在每日的身體力行中,將對價值觀、文化和信仰的理解融入其中。“在比利時練習舞貔貅和在香港練習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當你的雙腳堅實地踏上這片土地,感覺就完全不同了。”

傳習:知行合一

江漢利堅持將自己的徒弟帶到香港,源自他堅信藝術與行為是密不可分的,這也與中國哲學思想中的“形神兼備”不謀而合。談到這一點,江漢利對其在生活和學習上的實踐都有自己的理解。

在日常中,江漢利盡力遵循一種中國式的生活方式。除了傳授學生們武學上的招式,他也十分注重日常習慣。從如何使用筷子、到如何問候朋友、再到如何保持良好的行為習慣……江漢利希望自己的徒弟即使在不習武時也能保有對這些美德的堅守。“有時候我的學生們去唐人街吃飯。有一次,老闆對我說:‘漢利,你知道你的學生來吃飯嗎?他們知道怎麼用筷子,而且非常有禮貌。他們都有很好的習慣。’這讓我非常自豪——這便是中國文化——君子謙謙,溫和有禮。如果一個人是一位武術大家,那麼他/她應該有良好的行為舉止,也能做好日常生活中的基礎小事。

藝術與行為的結合也體現在學習過程中的知行合一。“我們講‘武德’,並不是說文化第一,技藝第二;而是二者必須達到平衡。我們學習‘武德’,就是學習蘊含在武術當中的文化和神韻,這便是中華武學的美德。”江漢利口中的“武德”也是對中國哲學思想中“仁”的具體體現。武德專指以武為行為特徵、以仁義為準則的修習武術之人的言行舉止和操守準則。“止戈為武”,習武之人拿起兵器之前應先學會放下兵器;弟子應先通過打雜來鍛煉心性,待心性穩定後才能正式習武。

“中華武學不是關於‘戰’的技法,而是有關‘和’的藝術——就好像對麒麟這種瑞獸的定義,它們擁有保護自己和戰鬥敵人的能力,但它們不以戰為目的,這也是為什麼它們被視為祥瑞的動物。”

承獲:持之以恆

中國哲學思想中的節制與平和也同樣體現在與悠悠歲月為伴的學習過程中。江漢利聊到習武中所遇到的困難時談到這一點。他介紹說,一路走來,如何吃透一招一式背後的精髓是最大的挑戰。“只要學習,就會遇到新的招式,這是最難的部分。模仿很容易;想要精通,則需要漫長的過程,所以我們講學習、進步、消化、重複。最好的老師便是往復的練習,春去秋來。我們從不自滿,了解自己的水平很重要,不斷的練習和提高很重要。”

日復一日的練習從未嚇退江漢利的興趣和熱情。他將學習的過程比作游泳。人的一生無法學會所有的東西,但我們可以持之以恆地學習一樣事物,並盡可能去精進它,甚至幸運地精通其道。“所以專注過程本身,去享受它,便是一種獲得。”

比利時武者們正在舞貔貅(陳昕 攝)

江漢利之所以能夠在重複中不斷感知並維持自己內心的平和,來源於他對中國文化中家庭關係的深度理解和實踐。在武館的方寸之間,他和學生們形成了一種家庭式的師徒關係,師兄弟以及師徒間雖無血脈相連,卻與彼此建立起親密、關懷、尊重的情感紐帶,搭起一方時空。江漢利認為這便是中華武學形體背後的文化底蘊。“武術不僅僅是身體的招式,更是身體與心靈的結合。”

與一群擁有共同生活樂趣和人生志向的人在一起,建立深刻的聯繫,一同踐行它、堅守它、成就它——這種親密關係源於中國人對禮制的嚮往與遵循;而禮制的根本,則是對本心的修煉。“我們像一家人一樣團結在一起。一些學生已經跟隨我25年、28年、甚至30年……人也許不必收萬徒,但與有限的弟子建立這種真切的聯結,使我感到很幸福。中國人自己在生活中也保留著孔子的這種思想。我們傳承這種文化,從而懂得如何尊重萬物。如若沒有中華武學和它背後的文化,我們便只知毫無靈魂的打鬥了。

訪問最後,江漢利告訴我們,是李小龍功夫電影中所講述的“責任”激發了他投身武門的決心。“武術就如我的第二根脊梁”。中華文化尚竹,風勁而不折——“最是虛心留勁節,久經風雨不知寒”。江漢利繼續道:“折便是放棄了,但生活不是逃避和放棄,而是要戰勝困難。”

無論身在何方,我們都在生命的旅途上,一個個偶然或必然的瞬間書寫生命的底色。“生活中最重要的餽贈是那些簡單的事情:與很多人相遇並同他們結為摯友,這便是我此行最大的收穫。”天空放晴,江漢利的神情平和而堅定。(記者 楊晨


(原文發布於《紫荊》雜誌2024年3月號)


【編輯:黎金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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